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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门派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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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2 10:15:0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初章

第一节  千花度尽
      “叮叮——”

      山寺幽寂,梵钟送晚,也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凿壁之声,将林中的鸟惊得四处逃散。玄空从睡梦中醒来,砸吧砸吧嘴,才发现自己躺在藤椅上睡着了。此时天空昏明,织女抛锦,有日落西沉之相,厚重的光辉洒落在他眸中,尚还有些余温。目光所及处,是他辛苦开辟出的菜园子,地里的白菜苗在余晖映照之下显得白白壮壮,一团和气。

      玄空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这才发现平日里挑水的小和尚通悟正带着一名精神奕奕的年轻人立在旁边,似乎等候多时。通悟面容方正,雀斑数粒,是极平凡的长相,而他身材干瘪,身姿瘦弱,全靠一件僧袍兜着,那形容,仿佛少林寺克扣吃食一般。见他醒来,通悟作势要上前一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避开脚下的白菜苗,凑到玄空跟前道:“师叔。”

      玄空瞥他一眼,将耳中的棉花塞掏出来,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通悟答曰:“回师叔,这位施主是少林新来的弟子,即日将皈依佛门拜入般若堂,恳请师叔为他行剃度之礼。”

      玄空上下打量那个年轻人一番,见他长相憨厚,面容洁净,身着粗布长衫,手足无措地杵在那里,仿若菜地中放哨的稻cǎo人般,看起来不太灵光。玄空眼中显出鄙夷之色,不满道:“当真罗汉堂门槛筑得太高,什么人都往我般若堂塞。”

      年轻人听罢略显惊慌,扑通一声跪在玄空面前,满脸诚恳的模样:“在下仰慕般若堂威名已久,一心想要拜入师尊门下,今后降妖除魔,普度众生,还请尊座收下弟子!”说罢,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但因没避开跟前的菜地,一颗白菜苗活生生被他磕倒。

      “哎哎!”玄空看着他铁头之下已然被磕扁的小白菜,心中怒火陡生,“你居然磕死了我的胖胖!不收!哪凉快哪呆着去!”

      年轻人挠挠头,对一颗白菜名叫“胖胖”之事显得十分困惑。

      “师叔……”通悟在他耳边轻声道,“此人是接引使推来的。”

      “接引使?”玄空面色一滞,思索片刻后,作心高气傲之态:“收下你也非不可,你先回答贫僧几个问题。”

      年轻人点头如捣蒜:“尊座请问。”

      “你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玄空换了个姿势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弟子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年轻人不假思索道。

      “若诸佛不见,得失两亡?”

      “便千花度尽,万法皆舍。”

      “竟是奇人?”玄空从藤椅上爬起来,面上隐隐闪过惊讶之色,他摆摆手,吩咐通悟道:“去拿戒刀吧。”

      “三千蓬丝归尘土,一朝青灯抱法源。从此,你的法号便作通凡。”戒刀过处,青丝尽落,显露出新弟子圆润的青白脑勺来,玄空双手合十,正颜厉色道,“阿.弥.陀.佛,一入佛门,四大皆空,从此三皈五戒,众善奉行,若有违背之举,一律严惩。”

      “通凡谨记,在此拜谢师恩。”说罢,又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玄空端详他两眼,心中赞道:果然,还是剃了光头利落,这会儿看起来倒像刚从土里挖出的地瓜,又白又顺眼。玄空挥挥袖子,吩咐通悟道:“你且带着通凡师弟前往罗汉堂领两件僧袍,然后,传授他些拳棍之术吧。”

      “弟子明白。”通悟向着通凡作了一揖,客气道,“师弟,请随我来。”

      “叮叮叮……”后山再次传来凿壁之声。

      “且慢。”玄空拿食指堵了堵耳朵,心乱如麻,“这修缮塔林之事持续多日,何时才能消停?”

      “回师叔,此次被毁坏的佛塔占据大半,工匠们虽夜以继日奋力劳作,眼下却还有七八座未完成。”

      “吵死个人了。”玄空埋怨道,挥挥手,“你们去吧。”

      “奇怪,我怎么没有听见修缮之声……”新弟子随着通悟越走越远。

      半月前,一场暴雨突袭少室山,那些年老失修的佛塔遭到损坏,住持担心历代高僧不得安息,特地让戒律院请了工匠紧急修缮,导致少室山吵闹如斯,玄空的双耳也因此不得清净。

      玄空看了看被磕扁的胖胖,俯下身分外心疼地将它从土里扶起来,又冲旁边的另一颗小白菜道:“看笑话呢?上次你被踩趴下也是这么给扶起来的,破毛毛……”说着又气鼓鼓地念道,“若非输接引使一盘棋,我可不乐意收他!”

      这时,墙外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玄空师叔又在和他那一地菜苗说话,莫不是魔怔了?之前听大家说他胸无大志,成日里只会睡觉种菜逗鸟儿,空有个首座名衔,看来并非没有道理。”

      “嘘,你不要命啦?师叔的耳朵极灵,若被他听到,逃不了一顿好打!”另一名弟子谨慎道。

      “是么,我听说他有九不象谛听之称,能听清方圆好几里的呼噜声,果真如此?”

      “那可不,他脾气臭得很,没事莫要嚼他舌根……”

      玄空脸一黑,给“胖胖”浇水的葫芦戛然而止,他捡起一枚泥团便信手向墙外砸去。

      “哎哟!谁呀……”片刻后,墙外传来一声惨叫。

      这日,天刚亮,玄空便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听出是通凡的脚步声,懒得搭理,摸出棉花球堵住耳朵后翻了个身继续睡。一直到日上三竿,被他收养在禅房的鸲鹆躁动不安,骂骂咧咧地喊着:“九不象!九不象!饿了!”

      “目无尊长的小东西!”玄空从榻上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无奈道,“让你养好伤就赶紧回家,怎还赖在贫僧这里?”
鸲鹆歪着脑袋打量他片刻,圆滚滚的小眼珠里一派伶俐之色,它从窗牗上跳下来,轻盈地落在玄空肩头:“饿了,饿了!”

      “阿 弥 陀 佛,”玄空挠了挠他漆黑的羽毛,乐呵呵道,“还好我佛慈悲,既度迷途之人,也度迷途的小鸟儿,这顿吃过,便回家罢。”

      “阿 弥 陀 佛……”鸲鹆砸吧嘴,学舌道。

      玄空在布袋里掏了掏,才发现给鸲鹆准备的果实早已被偷吃殆尽,遂无奈地推开门欲前往斋堂寻觅些残羹,却见通凡正于院中扎着马步挥着拳,额上热汗涔涔,分外刻苦的模样。

      “通凡,你在此作甚?”玄空问道。

      “师父,弟子已经领悟了师兄传授的提水功和铁臂功,还请师父再赐弟子一些高深的功法!”通凡迎上来,腼腆道。

      “哟,进步不小。”玄空瞪他一眼,将墙角落的扫帚扔给他,“去把院子里的落叶扫了,当年你祖师爷便是通过扫地领悟出所向披靡的铁扫帚功。”

      “好嘞!”通凡乐呵呵地接过扫帚,装模作样地专研起来。

      年轻人真好糊弄,玄空心道。但还没等他跨进斋堂之门,又见通凡紧追过来,气馁道:“师父,地扫完了,可弟子未能领会出铁扫帚功。”

      玄空瞥他一眼:“不急,近日是多雨时节,你且将后院那堆柴劈了,想必能有所领悟。”

      “劈柴?”通凡思索片刻,“师父是想传授弟子的刀斧之法?弟子这就去!”

      玄空瞧一眼通凡远去的背影,不由觉得郁闷,又想起输掉的那盘棋,心中越发不快,便循着小径一路前往自己的菜园,随后躺在藤椅上晒太阳。他一边琢磨着如何将那盘棋反败为胜,一边以手绘图,凌空走棋。此景又被寻来的通凡撞见,苦苦哀求玄空传授他对弈之道。玄空颇为头痛,想着法子要将他打发了:“黑白用入玄,万物皆成局,你可明白?”

      “弟子愚钝,不太明白。”

      “谋局者,万物皆为我所用,万物皆不为我所有。你未能参透禅关,自是不明白。”玄空捻着手中的佛珠,笑道,“你看,我这菜园子参差纵横自成吴图,而菜苗点缀其间,一如棋子,这下明白了吗?”

      “好像明白了。”通凡恍然大悟。

      玄空笑容一敛,语气刻薄:“明白了还不快去挑水浇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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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2 15:33:48 |只看该作者
第二节  豆蔻梢头


      “一会儿扫地一会儿劈柴一会儿浇水饮园子,何时才能悟出绝世功法?莫非,师父在糊弄我……”

      一阵嘀咕之声嗡嗡入耳,玄空睁开眼,老远就看见通凡蹲在阡陌中,一边用瓜瓢给他的小白菜浇着水,一边碎碎念。玄空骂了句“兔崽子”,扬声道:“通凡,你过来。”

      那和尚一听,急忙将瓜瓢放入木桶中,随后避开菜苗一路小跑过来,脸上绽开殷勤的笑意:“师父,您有何吩咐?”

      玄空晃了晃手中的葫芦,递向他道:“没水了,去少溪河边给我打点水来。”

      “哦。”通凡笑容一滞,清澈的眸中浮现出失落之意。在他抬手欲接葫芦的刹那,玄空将葫芦一松,右手以雷厉风行之速揪住他的胳膊,通凡猝不及防地被拉了一个趔趄,向藤椅上摔去。玄空骤然起身,迅疾跃至通凡背后,左手抓住他的僧衣,右手合掌直劈他的神堂穴,一声惨叫惊起。玄空左手挥出,通凡也随着强大的力劲向后栽倒,玄空行云流水地再劈对方百会穴和天宗穴,惨叫迭起,通凡滚在地上哀嚎起来。

      玄空一把捞住尚未落地的葫芦,靠在藤椅上往嘴中灌下最后一口水,冷笑道:“下盘不稳,后劲不足,内力羸弱虚空,就这样还想领悟绝世武学?”

      通凡听罢,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忽然变作惊慌之色:“师父,你,都听到了?”

      玄空却不答,将葫芦扔进他怀里,冷漠道:“还不快去给为师打水。”

      “是!”通凡爬起来,又觉得不对劲,疑惑道,“师父,为何弟子忽感身轻如燕,大小周天好像都畅快不少?”

      “自己想去。“玄空斜睨他一眼,“积微致著,累浅成深,若真能一步登天,世间还有谁人会发愤图强?”

      “弟子明白了,多谢师父!”

      玄空望着通凡离开的背影,顿觉索然,一边琢磨着回头将他扔去罗汉堂,一边爬上藤椅眯着眼打瞌睡。突然,一阵窸窣之声从达摩院传来,伴随着一声闷哼转瞬即逝。有异!玄空从藤椅上一跃而起,近些时日,他断断续续地听到无数次异响,声音诡异莫测,令人毛骨悚然,但其来源却像风一般难以捕捉,而这些声音掩藏在叮叮当当的凿壁声之下,显得格外微弱。如今声音直指达摩院,事情必然非同小可。想罢,当即踩了流星步直奔达摩院。

      此时,达摩院正被晌午的煦阳笼罩,红墙青瓦,飞檐高耸,屋顶上漆金的吐珠飞龙闪闪发光。寺院中,身着灰袍的弟子们皆忙着准备晚课,或诵经或练武,一派繁忙之象。

      “师叔。”几名打打闹闹的弟子收敛笑意,恭敬地向他作了一揖,随后轻快地向禅房走去。

      莫非真是自己年事已高,耳朵不好使了?玄空眉头紧蹙,聚内劲于丹田,顿觉耳清目明,嘈杂之声远绝,他环顾四周,却见堂中巨大的达摩祖师禅坐蒲团,宝相庄严,一双慧眼包罗万千,在门外阳光的投照之下更显灼灼生辉,而供案下的帷幕后,再度传出微弱的窸窣之声。

      “何方妖孽,竟敢在祖师爷面前作祟!”玄空斥道,脚下生风疾步迈近,霎然掀开帷幕,里面却探出一张天真无邪的脸来,直叫玄空将手中蓄势待发的千叶如来掌生生按下。

      少女眸含秋水,肤如凝脂,面若桃花,身着一抹妃色长裙,是极为灵动可爱的模样。许是被吓了一跳,她仰起一张圆脸,面容颇为不悦,朱唇边两个梨涡随着她说话若隐若现:“师叔,你怎么来了?”

      玄空始料未及,面色极为难看道:“臭丫头,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作甚?”

      “我……”少女欲言又止,黑亮的眼珠子转了两圈,也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与此同时,院外两名小和尚闻声匆匆跑来,见清情况,对视一眼,皆埋下头不敢说话。玄空见两人神色慌张,心中明了,遂兴师问罪道:“小之,又胡闹呢?”

      晏小之从供案下爬出来,做出无辜的模样:“才没有,是他们非要陪我捉迷藏!”说罢瞪了两人一眼。

      两名小和尚点头如捣蒜:“是,是我们主动缠着小师妹……”

      玄空叹了口气,无奈道:“贫僧可管不着,敢对达摩祖师不敬,当心住持收拾你!”说着,起身要走,却被晏小之一把揪住袖口,她眨巴眨巴眼,声音软嬬:“师叔,你前天说只要我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抄写百遍,就把鸲鹆鸟借我玩几天,我已经抄完了!”

      玄空把袖子从她纤细的小手里抽出来:“不看也知经书非你亲笔所写,少糊弄贫僧!”话毕便踩了流星步飞也般闪出达摩院,晏小之紧追两步未果,气呼呼地在他身后大喊了一句:“九不象!”

      真是越来越没规矩。达摩院这个小丫头自幼在少室山长大,虽年纪方满十三,正值豆蔻年华,但整日将山中闹得鸡飞狗跳,俨然一尊小佛陀,谁也治不了她。

      玄空正头疼着,忽听达摩院传来一阵喧闹之声,似有几名弟子高喊着:“小师妹,快下来!”

      玄空心知那小佛陀又在生事,担心她闹出性命之危,忙不迭折返回去。还没迈进达摩院,便看见院中那棵参天宝松上挂了一抹柔弱的妃色身影。晏小之抱着树枝,颤颤巍巍地坐在树干上,仿佛一只被挂上月桂的白兔。尖锐的松枝已将她双手划破,涔涔淌血,但她却毫无所动。树下,十来名弟子张开双手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或呼或喊,沸沸嚷嚷,面上神情无不惊恐万分。

      玄空扶额,瞬间有些失语:不知少林寺积了多少阴德才能把这尊小佛陀请过来。

      “小师妹,上面危险!快下来,咱有话好说!”通慧在旁边焦急地大喊声道。

      “你们不教我习武,我便不下来!”晏小之噘着嘴,眸中泪光点点,分外委屈的模样。

      “刀枪无眼,你是金枝玉叶之躯,若有个好歹,咱可担当不起。”

      “不管不管,我就要习武!”

      “好好好,你先下来!师兄们教你罗汉功!”

      “我只要永年师兄教!”

      “永年师兄外出尚未归来,你在上面挂个三天两宿也等不到他,不如先下来让乳娘帮你把伤口包扎一下。”

      “不要,永年师兄什么时候回来我便什么时候下去!”晏小之倔强道。

      众和尚没辙,架了长梯欲往松树上爬。“别过来!”晏小之见状,又往树尖爬了几步,谁知脚下一滑,衣袂撕裂,整个人已狼狈地向树下跌去。

      “师妹!”众弟子乱作一团。

      玄空被这么几声吼叫吵得头晕目眩,出手欲救晏小之,忽听耳畔风声掠过,身后已闪出一个灰色人影,他的身法极轻极快,行步如飞,转瞬便将跌落的晏小之接在怀中。身形一转,踏松借力,人已如飞雀般稳稳落地——少室一脉相承的流星步,果真不逊。

      “是大师兄!”人群中有人欢呼道。

      那人面容光洁,目如朗星,鼻若悬胆,虽身着一袭极为朴实的灰色僧衣,但整个人却显得格外爽朗清举,正是住持玄真座下大弟子行永年。他将晏小之放在地上,口气嗔责:“阿弥陀佛,小之,你整天上蹿下跳,哪有个大家闺秀的模样?”

      “师兄……”晏小之一张脸煞白,虽心有余悸,但脸上却绽出讨好的笑容道,“你终于回来了!”

      “小姐,没事吧?!”人群中挤进来一名老妇,身形臃肿,荆钗布裙,慈眉善目,她兀自将晏小之扶住,关切道,“你伤势不轻,快随老身回房包扎一番。”

      人群自动分出一条道来,晏小之在乳母地搀扶之下一瘸一拐地向寝房走去,未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冲行永年冁然一笑,她面上虽沾染了一些松灰,却丝毫掩不住其秀美,更显得妙年洁白,明媚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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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2 15:34:27 |只看该作者
第三节  疑点重重


      行永年似乎早已习惯了晏小之的胡闹,因她是先帝朱常洛之女,但出生之日天现红月被视作不祥之兆,先帝担心她影响到大明的气运,便将她寄养于少林,期望无边佛法能渡去她周身之厄气。山中僧侣们视她如掌上明珠,对她溺爱娇宠,以至于她逐渐变得刁蛮任性,古灵精怪,大家却拿她没有丝毫办法。而行永年自幼与她一同长大,感情笃深,多多少少能制住她一些。

      行永年遣散了各位弟子,疾步向玄空走来,双手合十道:“师叔。”

      玄空点点头:“你一走半月,可有收获?”

      行永年眸色一黯:“沽鹤岭之事异常奇怪,弟子虽查出些眉目,但并不能突破灵山窟遇袭之谜。”

      “此话怎讲?”

      “黑鸦劫镖的幕后始作俑者神出鬼没,所谓的湿婆璧不过是镇远镖局勾结邪教设下的一个局,意图吸引江湖弟子前去,献祭众人。”行永年顿了顿,语气沉重,“那邪教势力,可能和密 宗有关。”

      “密 宗?”玄空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师父!”不远处传来通凡焦急地呼喊,玄空转头便看见通凡拎着葫芦飞奔过来,光溜溜的脑门儿上微微见汗。玄空嫌弃道:“打水用去半个时辰,若等着你来救命,只怕人都死透了。”

      ​​“弟子知错,但弟子绝非有意拖延……”通凡喘着粗气将葫芦递上前来,“是,是少溪河边的**丛中,出现了一些奇怪的血迹!”

      玄空面色一滞:“血迹?”

      “嗯,弟子循着血迹一路追查,却发现血迹在一处大树之后戛然而止,弟子怀疑事有古怪,便赶着回来通报。”

      “去看看。”玄空道。

      深山藏古寺,碧溪锁少林。少溪河自北向南一路环绕而下,滋养了少室山数百年。河水清澈见底,鱼虾结群,影布石上,中有小荷尖尖,睡莲初醒。通凡一路小跑着穿过树林,翻遍了cao丛每一个角落,却再也找不到初时的血迹,不由抓耳挠腮道:

      “奇怪,怎么不见了?”

      “师弟,你可还记得血迹所在的大致方位?”行永年紧随其后,问道。

      “就在此处,我当时还特地留意了这两棵松木,可现在却连一丝血迹也没有。”通凡心急如焚,“莫非是我头昏眼花,看错了?”

      “未必,这些cǎo木上皆有水渍,想来是被刻意清理过了。”玄空附身捡起一片湿润的落叶,却见叶片色泽斑驳,以手轻捻,竟有一层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蜡渍,举到太阳下一照,莹莹流光。

      “这是,麟灰!”行永年登时脸色大变。

      “麟灰?”通凡不解道。

      “数百年前无名祖师坐化,内丹结为舍利,少林一直视其为镇寺之宝,担心其神光消敛,每隔一年便会以十二钟玉碾碎的麟灰修葺,保其内元不散。谁若能得此舍利中的内元,便能问鼎江湖,绝煞群雄。”玄空右手合掌,左手轻捻佛珠道。

      行永年接过他的话:“近几年,无名舍利皆由达摩院保存,修葺间隙也有几名师尊守护,为何麟灰会在此处出现?!”

      几人对视一眼,才觉大事不妙,急忙点水飞花,一路向达摩院奔去。却不料刚落下脚,一抹灰扑扑的身影便猛地撞进玄空怀中。玄空只觉自己圆滚滚的弥勒肚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冲击,斥责道:“何事慌张?”

      “师叔,不好啦!舍利子丢了,行慈师兄也不知所踪!”小和尚略带哭腔道。

      “快去通知住持!”

      据达摩院的弟子回忆,自两月前,舍利子便交与了玄真座下三弟子行慈看守,其六十多日来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并无不妥之处。今晨,他像往常一般前去后山挑水,便再也没回来。

      大雄宝殿中,住持玄真禅坐于蒲团之上闭目不语,他身着净衣,肩披朱红描金的袈裟,尽现沙门庄严之相。面前木鱼敲空作响,是非之声皆入耳中。诸院首座于他下方列站,神态无不肃穆。玄空一颗一颗数着手中的菩提串,脑子里却混乱如麻。

      片刻后,玄真双目微启,青须微颤,声音舒缓无波:“舍利丢失,行慈不知所踪,诸位有何见解?”

      几人面面相看,未得出一致结论。

      “阿 弥 陀 佛。”人群中一名较为俊挺的和尚双手合十,其身高七尺,松形鹤骨,器宇不凡,正是证道院首座玄灭,他忧怀道,“住持,舍利子关乎少林存亡,当务之急需尽快将其寻回,否则只怕会铸成大错。”

      “数百年来想要破开舍利将内丹据为己有之人数不甚数,但至今无一成者,依贫僧看,寻回舍利时间尚还充裕。”戒律院首座玄礼有条不紊道,他身材魁梧,双眸似火,瞥了玄空一眼,又问,“玄空师兄素有地 藏菩萨座下谛听神兽转世之称,向来洞察先机,止患于未然,今日为何却沉默不语?”

      几双眼睛齐刷刷扫向自己,玄空心知对方正就此事兴师问罪,遂沉重道:“确然,近日总有一些细微的声音从各方传来,但其飘忽不定,贫僧也难以辨别。唯一能确定的,是今日晌午达摩院传来一声呻吟,转瞬即逝,之后便再无动静。”
四下一阵骚动。

      “小徒通凡正午时分曾前往后山少溪河打水,见后山cao丛染血,待贫僧再前去调查之时,血迹却已被清理,贫僧检查后,发现麟灰的痕迹。”话说到此,玄空心里也觉莫名,只道,“兴许事情并不简单。”

      “呵,什么谛听之耳,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莫非师兄想要重蹈二十八年前的覆辙?”玄礼双目带煞,出言咄咄。直叫玄空避无可避,一时仿若刀刃穿喉没入腹中,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四下氛围跌落冰点,玄真抬头注视着玄礼,目光沉沉,不怒自威,却只是问:“密 宗近来可有动作?”
      几人摇摇头,玄礼阴霾满脸,悲愤道:“当年,密 宗潜入少林偷习七十二绝技未果,联合西域多方势力焚我藏经阁,幸得道公师父力挽狂澜,救少林于危难间,否则,少林丢失的便不止半本易筋经了。”

      “易筋经失落,少林蒙受巨大亏损,如今旧窟窿未填,新窟窿再出,我辈之罪过呀!”玄灭黯然道。


      玄真叹息一声:“道公师父在那一战中身受重伤,却还日夜不舍地填补经书,哪怕如今被迫前往达摩洞养伤,心中也对易筋经未能寻回一事抱憾不已。”

      玄空埋头数着手中的菩提子,不发一言,心中却绞痛万分。

      就在此时,行永年忽然上前一步,向玄真合掌道:“住持师父,弟子以为,当务之急是找到行慈师弟,舍利子的下落自能迎刃而解。”行永年顿了顿,不矜不伐道,“弟子心知师父一日万机,案牍劳形,此番愿为师父分忧,前去彻查此事。”
玄真点点头,脸上浮现欣慰之色:“去吧,若有难处,大可求助于在座的各位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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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2 15:35:15 |只看该作者
第四节  明枪暗箭


      行永年是玄真膝下最杰出的弟子,其出生便被遗弃于少室山门口,那日天降大雪,玄真将他捡回寺中,从此严加教导。谁知这来历不明的孩童天赋异禀,极具慧根,九岁时的佛法造诣便能与门下多名师兄不相上下,在他十三岁那年更是救下前任宰相叶向高之孙,被其收为义子,光耀少林。而行永年此人憨厚谦逊,不骄不躁,举手投足间尽显清贵之气,玄空一度怀疑他出生官宦之家。

      这日夜里,玄空正欲回房歇息,却见房中的鸲鹆鸟不见了,心道它伤势痊愈,终于舍得离开。如此想着,正要抖开被子,便见一抹灰色身影倏然从他床榻之下钻出,他一掌劈去,却被那人灵敏躲开,竟是行永年。

      “臭小子,下山一趟功力见涨,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躲入我房中。”玄空道。

      “屏息凝气而已,原来师叔的耳朵也并非能听尽一切。”行永年打趣道,他咧嘴一笑犹如朗日,整个人都绚烂不已。

      “若真如传闻那般灵敏,少林多少祸患不能趋避?”玄空知他有意试探,丧气道。

      行永年见惹了他不快,急忙收敛笑容,一本正经道:“白天的事弟子想了很久,行慈师弟失踪结果无非有二,第一,他监守自盗,带走了舍利子,少溪河畔的血迹兴许是另一桩**。可目前看来,少室山中除了行慈师弟,再无其他失踪之人。”

      “你继续说。”玄空一边听着,一边检查屋中鸲鹆留下的痕迹。

      “第二,行慈师弟与他人勾结,合伙盗走了舍利子。在逃离途中,此人为了独占舍利子,杀 人灭口。”

      “你的分析不无道理,可若行慈已死,那人夺走舍利子大可放任行慈不管,为何还要清理血迹,掩藏尸体呢?”玄空从窗牗上捻下一片鸟毛,细细打量着。

      “师叔,会不会是密 宗卷土重来了?”昏黄的烛火将行永年硬朗的轮廓镀上一层光辉,而他眸中燃起一簇星光,瞳仁是玄空从未见过的深邃。

      “是。”玄空不假思索道,“但这次他们窃取舍利子完成得天衣无缝,甚至避开了我的耳目。”

      行永年沉默了片刻,又道:“弟子想知道,二十多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什么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玄礼师叔今日却对你出言不逊?”

      玄空叹了口气:“这一切都怪我。”

      二十八年前,密 宗僧人比丘慧盗取少林绝学不成,伪装为扫洒弟子蛰伏于藏经阁偷览少林七十二绝技。后事迹虽败露,但已将七十二绝技学成大半,密 宗势力逐渐壮大,意图倾占少室山的野心也开始显露出来。但因屡次挑衅少林皆被击溃,恼羞成怒的比丘慧联合以吐蕃密 宗在内的多方势力火烧少室山,无数少林弟子因此冒火转移藏经阁内的经书。混乱中,潜伏少林已久的西域僧人问禅子伺机而动,在与玄真的撕扯下夺走了前半本《易筋经》。而那夜,玄空因偷喝了俗家弟子的陈酒,烂醉如泥,未能及时洞察祸患,待他从一阵悲号之中惊醒,却为时已晚。

      住持无言正道虽力挽狂澜将比丘慧等人击退,但也被对方偷施毒手,身负重伤。经此一役,无数弟子身亡,藏经阁大批经书也失于火海。无言正道愧疚难当,开始彻夜不寐地默写被焚经书,心力交瘁。前几年,他的伤势已近垂危,不得已在众弟子的恳求之下退往达摩洞养伤,至今未愈。而玄空事后虽在戒律院领罚,但并不能磨灭众人对他的偏见,玄礼便是其中之最。

      “酿下如此大祸,贫僧是少林的罪人,也该背负这些骂名。”玄空的声音有些哽咽,“可这么多年过去,贫僧不仅未能找回易筋经,也未寻到医治道公师父的良药,如今便连镇寺舍利也在眼皮底下被盗,这双耳朵于贫僧而言,有何益处?倒不如一个普通人活得自在!”

      “师叔不必自责,”行永年宽慰道,“此事罪不在你,在**,眼下唯有早日将他们铲除,少林才有安宁之日。”

      玄空又何尝不明白,只是每当他梦回二十八年前,便总觉在大火中丧生的那些亡魂们日日夜夜压在他脊梁之上,喘息不得。玄空郁卒长叹,闷着头将鸲鹆的鸟毛收入书中保存起来。

      翌日,愁云惨淡,天降细雨,厚重的氤氲将少林笼罩成灰蒙蒙一片,玄空老远看见雨中闪过一个人影,他小心翼翼捂着怀中的包裹,身轻如燕,健步如飞,麻溜地越过积水,转眼人已躲到屋檐之下,竟是行永年。

      “这么一大早的上哪去了?”玄空问。

      “回师叔,小之昨天嚷嚷着要吃王婆婆家的桂花糕,弟子禁不住闹腾,便下山赶去给她买了。谁知天不作美,竟下起雨来,万幸将点心没淋湿。据说这东西香浓醇甜,入口即化,您尝尝吗?”行永年作势要从怀中掏出一块。

      玄空摆摆手:“不要,贫僧可不跟小孩子抢吃的。”

      话音未落,雨中一抹白色油纸伞已飞快向他们靠近,晏小之拎着裙摆,像只兔子般湿漉漉地窜过来:“师兄!”银铃般的声音响彻耳旁,她笑容泛开一如风剪芙蓉,双眼已迫不及待地在行永年身上搜寻起来。

      “喏,真拿你没办法。”行永年将桂花糕递去晏小之手中,又整理了一番自己被雨水浇得狼狈的仪容,无奈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之言诚不欺我。”正说着,忽见不远处两名弟子冒着雨,匆匆忙忙向达摩院奔去。

      行永年的目光一路追随:“那是,通博?”

      晏小之遥望一眼,一边帮行永年擦拭面上的雨水,一边信口答道:“对呀,那天早晨我功课落在路上,还是他帮我捡到的。”

      “早晨?此人不是出了名的贪睡么,如今不偷懒啦?”

      “兴许被玄礼师叔修理过吧,现在可是勤学好问,风雨无阻呢。”晏小之张牙舞爪道,“每次看到玄礼师叔那张道貌岸然的脸,我就想给他扒下来。”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行永年若有所思道,“何时开始的?”

      “半月前吧,记不清啦。”晏小之拽了拽行永年的袖子,撒娇道,“师兄,你还没给我讲此次下山遇到的江湖故事呢!”

      “好好好,先回禅房让乳娘帮你换一身干净衣裳,若是染上风寒便不好了……”行永年冲玄空道,“师叔,我们先行一步。”

      “嗯。”玄空目送两人离开的身影,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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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2 15:36:02 |只看该作者
第五节  人皮面具


      雨过天晴,经大雨洗礼的少室山仿佛脱掉了泥泞的外衣,整个山体翠{**}滴,与万里无云的天空交相呼应,更显得清新宜人。

      门外传来通凡急促地敲门声:“师父,不好啦,胖胖被虫啃了!”

      玄空蓦然睁开眼,道了声:“进来说。”此时他正禅坐榻上参着佛经,见通凡慌慌张张地掩上门,低声道:“师父,果真如你所猜,近些时日,门中弟子无人偷喝酒,无人缺席早课,无人私藏铜币。”

      太过于正常才是最大的反常。

      玄空听罢,神情镇定,混乱的脑海反倒平静下来。他望着香炉里升起的袅袅沉香,突然觉得自己确实上了年纪,脑子竟有些运转不过来。初窥**之阴谋,不知对方棋局几着,棋子几颗,但显然,已无人能置身事外。

      通凡在一旁静候半晌没等到回答,对他的沉默感到十分不安,又问道:“师父?”

      玄空瞥他一眼:“看来**蛰伏少林已久,其间已不知取代了多少弟子,如今敌在暗处我在明处,不可轻举妄动。”

      通凡一听,惊恐失措:“那是否连住持和六位首座也难分敌我?”他急得团团转,“若住持也被取代,岂不是大祸临头!”

      “这可怎么办呀!师父!”

      玄空被他扰得心烦意乱,怒道:“你烦不烦,贫僧这不正想着吗!”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若即若离,犹如鬼魅般,玄空扬声道,“既不能杀虫又不能放任胖胖不管,你说怎么办!”

      通凡被他这一嗓门儿吼懵,困惑道:“师父,不是密……”

      “花还没开哪来的蜜,赶紧把虫捉走,还不快去!”玄空借着怒气一掌拍在案上,“砰!”惊响声在空气中炸开,将通凡吓得一哆嗦,与此同时,玄空左手挥出,两颗菩提子已如利刃般极快地向窗外射去。

      窗外身影一闪,作势欲逃。却见玄空脚下生风,整个人如飞蹄越栏的烈马般从窗口翻了出去,他疾步追上那抹灰袍身影,一掌拍出,灰袍和尚斜身闪躲,反手一掌与玄空对击,却因吃不住玄空深厚的内力而连退数步。玄空紧追在后,掌势渐快,掌风凌厉,趁对方难以招架之际直取要害。灰袍和尚瞬间被击倒在地,他面色扭曲而狰狞,口中鲜血直涌,看起来十分痛苦,却忽然双眼圆瞪,再也不动弹了。

      “师父,你没事吧?”通凡追过来,看一眼躺在地上的和尚,附身探其鼻息,胆怯道,“他咬舌自尽了,没想到**的人竟如此有骨气。”

      玄空双手合十,垂眸念道,“阿.弥.陀.佛。”

      “师父,此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但他这张脸,是菩提院的明本。”

      通凡听罢先是一惊,随后掰着他的脸打量几番,果然见其耳后的皮肤有一处破绽,抬手一撕,一张极薄的人皮面具赫然在手。通凡被吓得面如纸色,战栗道:“师父,这,这……”

      “看来,少室已无法避免这场灾劫,若要扭转时局,还需将计就计。”玄空沉稳道,“先将他的尸身藏起来,以免打**惊蛇。”

      “可密 宗终究少了一人,若想不被察觉,除非……”通凡看看手中的人皮面具,又看看玄空,两人的脸色凝重万分。

      夜深,一钩残月挂三星。

      “饿了,饿了。”鸲鹆鸟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玄空一个激灵,急忙从榻上跳起来,甚至连鞋袜也没穿。他小心翼翼地推开窗,见鸲鹆敛了翅膀,轻盈地落在案上,行过之处,留下一串沾了泥的脚印。

      “小没良心的,去哪鬼混啦?”玄空心生爱怜,揉了揉它脑门上的额羽,责骂道。

      鸲鹆鸟黑溜溜的小眼珠转了两圈,道:“叮叮。”

      玄空脸一黑,顿觉得头痛欲裂——这噪音干扰他半月之久,未有停歇之势,如今便连这小东西也学会了。玄空想着,正要给它拿些吃食,忽觉不妥,见它留下的泥土半润半干,其间掺杂着少许黄土和白灰,像极了后山修缮塔林的砂浆。他将泥土捻至手中深深一嗅,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直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叮叮。”鸲鹆鸟轻轻啄了他的手。

      玄空心中一惊,瞬间犹如拨云见日,原来这些时日让他耳朵难辩西东的并非其他,正是这魔音般的凿壁之声,而所谓修缮塔林的工匠,极有可能是密 宗之人。玄空想罢,急忙起身欲往后山,忽见行永年矫捷的身影穿过夜幕匆匆向他奔来。

      “师叔,有新线索了。”行永年面上写满了焦急之色。

      “你说。”

      “方才,我趁着夜深人静之时检查了行慈师弟的房间,发现角落有新鲜泥土,但无法判定这泥土出自何处。”

      “是后山,修缮塔林的砂浆有异。”

      “去看看?”

      “且慢,”玄空茶色的眸中泛起涟漪,“让明本去。”

      “明本?”

      此时已值三更,乌啼四起,月光了了,万物犹罩清霜。数十座佛塔沉浸在如水的夜幕中,高低不齐,鳞次栉比,仿若一座座拔地而起的亭台楼阁。这是历代高僧的埋骨之地,佛塔高低不一,也代表了僧人地位的差异。少室山历来规定,除非重要节日,僧侣们不得轻易进入塔林之中礼拜,而佛塔被大雨冲毁后,除了修缮的工匠,此处几乎无人问津。

      玄空和行永年躲在寺院的墙角之下,见明本拎了一盏纸皮灯笼向塔林走去,昏黄烛火在夜风的吹拂之下微微跳动,光芒逐渐飘远,将塔林照出一派暖意。但这漆黑夜幕仿若庞然大物一般,深邃而又诡异地凝视着这团烛火。

      “行慈师兄!”明本突然唤了一声,嗓音在沉寂的夜色中犹显清亮。“行慈师兄!”他又唤了一声,无人回应,便提起灯笼开始仔细地审视着周围各座佛塔。

      距离他最近的那座七级浮屠高不可攀,七层六角,背山面水,看起来庄严肃穆,视线一路向下,有禅师之雕像,眉眼狭长高挑,慈蔼之中又带着一丝妖异。烛火微颤,照亮右侧的题字:圣僧幻休常润,坐化于万历十七年秋——正是前任住持无言正道的师尊。其旁,陆续是历代高僧之墓塔,虽保持了往年的庄严之相,但在夜幕的笼罩下无不散发出一种诡异渗人的气息。玄空借着烛火一路打量,才发现每座墓塔皆有翻新的痕迹,就在这时,明本不知发现了什么,突然惊叫一声,手中灯笼落地熄灭,整个塔林瞬间被黑夜吞没。

      “沙沙沙——”有古怪的声音从前方逐渐靠近,像孤狼穿过雪cǎo地,又像劲风摇动野竹林。

      “小心。”身旁的行永年低声道,他心跳声快如擂鼓,让玄空不由紧张起来,瞪大了双眼努力寻找明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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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2 15:36:20 |只看该作者
第六节  阿鼻地狱


      这时,塔林中的火光再次亮起,是明本小心翼翼点燃了火折子,他面上惊恐万状,抖着手四下照亮探查,却并无异样。他提起袖子擦了擦汗水,十分警惕地伸手捡灯笼,却在他俯身那刻,玄空看见他身侧不远处的一座佛塔之后藏着一抹黑色人影。

      风声掠过,那抹黑色人影迅速窜至明本身后,一掌袭去,行永年心急如焚正要冲出相救,被玄空一把拉住。只见明本侧身躲开袭击,那只手直直擦过他耳旁,明本反手一握,用力将那人摔出,但因劲道不足未能制敌,反倒让对方腾出左手。那人屈指成环,掌心中空 ,三指如铁爪般直扣明本左胸,是锁指功,玄空看得真切。这时,明本抬掌格挡,火折子正好举到他面前,一张熟悉的脸昭然若揭,竟是戒律院首座玄礼!玄空吃了一惊,恍神间明本已身中一掌,被击退数步。

      “你来做甚?”玄礼语气冰冷道。

      “我,我来看看塔林的进展,玄空最近常常与人闭门深谈,神神秘秘,似乎有所察觉。”明本掩下慌乱,从容道。

      “四下嘈杂,他的耳朵再灵敏又能听出些什么?”玄礼瞪他一眼,面上皱纹在烛火的照耀之下显得十分跳跃,“距离大功告成尚有几日,你只需要做好本分之事,莫再操心其他。若再敢擅自行动,当心你的小命!”

      “是,是,但我依旧有些不放心。”

      “有何不放心?”

      明本看了玄礼一眼:“行慈他……”

      “他私下盗走舍利罪不可恕,已被当场击.毙。”玄礼道,“如今比丘慧大师喜获舍利,待内元剥出,我们便齐齐动手,将道公和玄真那帮老秃驴一同赶出少林,取而代之。”

      “那便好那便好,既然如此,我先退下了。”明本说罢,转身要走。

      “且慢。”玄礼的双眼中升起怀疑之色,他右手突然钳住明本的肩膀,在明本回头那刻一把扯下他脸上的人皮面具,通凡那惨白的脸登时显露无疑。

      “果然,你不是阿伯善!”玄礼冷若冰霜道。

      “我,我……”话未出口,玄礼刚劲如铁爪般的锁指功便迎面袭来,通凡在慌乱之下被逼得节节败退,他胸口被玄礼击中,跌倒在地,手里的火折子沾惹野cao,簌簌地燃烧起来。玄礼步步紧逼:“既然如此,休怪师叔我不客气!”说着,手中的爪势已铆足了劲向通凡袭去。

      “扑!”两颗菩提子飞快地穿过夜幕将玄礼的掌势弹开,行永年和玄空飞身而出将通凡护在身后。

      “师兄?”玄礼被此情此景吓得惊惶失措。

      “孽障!”玄空怒不可遏,手起掌出,掌化万象,以摧枯拉朽之势直劈玄礼,双方缠斗数十招不见高下,情急之中,行永年和通凡出手相助。玄礼抵挡不成,被震飞几尺开外,撞在刚修缮不久的佛塔上。佛塔轰然倒下摔碎开来,一阵烟尘腾飞,其中有个黑乎乎的大物滚落而出。玄空定睛一看,不由背皮发麻——竟是一具被剥光了皮的尸体!这尸体已经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看起来被害不久。

      “师叔,师兄,方才我见这些佛塔上的雕像有异,初看是历代高僧之相,再看却是另一个人的面容。”通凡指着地上的无皮尸身,毛骨悚然道,“莫非就是……”

      几人不寒而栗,急忙上前查看佛塔,一张张熟悉的脸跃然眼前,通博、通卓、行闻……这些明明还周旋在他们身边的鲜活人物,现在皆变作塔上雕像,被残忍地剥下皮肉取而代之。玄空越看越觉得双目酸痛,如鲠在喉,他于佛塔之下伫立良久,身体僵硬如石。玄空知道,又有无数弟子葬身在他的疏忽之下,而他哪怕倾尽性命下到地狱,也无法再偿还周身的罪孽。

      “比丘慧!”玄空咬牙切齿道,他目眦欲裂,指着玄礼怒吼,“叛贼,密 宗到底给了什么好处,竟让你不念师恩违背佛门!!”

      玄礼口中鲜血直涌,他森森地笑道:“当朝昏聩,滥杀朝臣,少室山百年清誉远传江湖,如今却处处为昏君左右!如何服众?!我只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你是朝臣之后?”玄空疑惑道,但玄礼并未回答,与此同时,混乱的脚步声响起,二十余名少林弟子手持武器鱼贯而来,将他们团团围住。这些人面容熟悉,玄空甚至都能叫出名字,但此刻他们眸露凶光,全然是另一个人。

      “叛贼玄空串通密 宗残害同门,令人发指,戒律院生擒不成,当场将其剿杀!”话毕,呼声震天,一群人缠斗在一起,但因以寡敌众且皆是疲乏之躯,玄空等人虽将他们击退,但也负伤累累。

      “师叔!”行永年双目通红,强压怒气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只要你我还在,绝不让**的爪牙探入少室半步!”

      “还有我。”通凡捂着伤口坚定道。

      “哼,那便对不住了。”玄礼说罢,闪身躲入佛塔之后。

      “咯咯……”周围的佛塔突然移动起来,几人顿觉地动山摇,头晕目眩,待站稳脚跟之时,才发现佛塔秩序大乱,呈现出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阵法。

      “小心!”玄空一掌推开通凡,见一颗尖锐的石子擦着他的肩膀疾速射过。与此同时,每座佛塔的最高层皆吐飞石,密如雨下。几人避无可避,眼见着石子就要射穿行永年的胸膛,他倏然将僧袍一脱,凌空挥动,柔软的僧袍已将石子尽数收入囊中。玄空眼疾手快,袖内数十颗菩提子挥出,顷刻间已将机关口堵住。

      通凡对两人天衣无缝的配合惊叹不已,正称赞着,却听佛塔“咯咯”的又响了两声,第二层机关口喷出毒雾。“不好,速速离开此地!”玄空和行永年捂住口鼻,拎着通凡飞身欲跃出塔林,谁知随着他们的移动,佛塔也开始不断变化,挣脱不得。

      “若想活命,便要摧毁每座佛塔,可那之中,宿着少室的满门先祖。”玄礼的笑声在四下显得尤为诡异,“如何师兄,是少室百年功业重要,还是你们的性命重要?”

      “卑鄙!”行永年愤怒的声音中藏着一抹微不察的慌乱,玄空心知摧毁佛塔乃欺师灭祖的大不敬之举,心中也无法定夺。就在这时,二十座佛塔分列东南西北铁桶般将三人围困,塔身皆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刀刃,一步步飞快向三人逼近。寒光彻骨,杀机盈天,但他们却进退维谷。

      “没想到,密 宗的机关造诣居然精妙到如此地步。”玄空苦笑道,心中五味杂陈,“只是可怜我这初入师门的小徒弟了。”通凡显然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脸上浮现怆然之色,三人面面相看,视死如归。

      “阿 弥 陀 佛,莲生承足,宝盖驻顶,地狱门破,菩提道开……”行永年双手合十,闭目念道。

      “地狱门破,菩提道开。其莲如飞,至极乐界……”不远处传来坚毅的诵经之声,但见几股强烈指风挥来,目及处轰然作响,向他们逼近的二十座佛塔相继炸开,其间陆续有数具无皮尸身滚出。

      如此威力,无相劫指!玄空定睛一看,佛塔崩塌之处,来人丰神英毅,身形高大,他手执禅杖,朱红的袈裟在夜风吹拂之下猎猎作响。头上皎月当空,照见他慈眉善目的模样,宛若佛陀再世。而他身后,是玄灭带着数名弟子疾步赶来,将玄礼等人制住。

      “师兄!”玄空激动道。

      “阿 弥 陀 佛,塔可再造,人无灯灭,玄空师弟佛法未精,还当再悟。”玄真口气平淡。

      “谨遵教诲。”玄空双手合十,喜悲涌上心头,惭愧道,“弟子无能,惊动了住持师兄。”

      “住持,玄礼身上搜到了舍利子。”玄灭上前几步,将舍利子递向玄真道。

      “今日之事,贫僧已经明了,且将玄礼带回达摩院听候发落。”玄真说罢,见后山遍地皆是残垣断壁,二十余具无皮尸体横七竖八躺落一地,血肉分离,腥风刺鼻,犹如修罗地狱一般狰狞可怖。他叹息一声,执掌埋首默念梵文,行超度之事,在场弟子纷纷跟随。

      末了,玄真沉重道:“待密 宗之事彻查清楚,便将他们安葬吧。”

      “是。”玄空抬起头来,见天际月落参横,乌啼四起,天就要亮了,少室的黎明终将来临。他拍了拍行永年,蹒跚的身影向山下缓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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