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章
第一节 千花度尽 “叮叮——”
山寺幽寂,梵钟送晚,也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凿壁之声,将林中的鸟惊得四处逃散。玄空从睡梦中醒来,砸吧砸吧嘴,才发现自己躺在藤椅上睡着了。此时天空昏明,织女抛锦,有日落西沉之相,厚重的光辉洒落在他眸中,尚还有些余温。目光所及处,是他辛苦开辟出的菜园子,地里的白菜苗在余晖映照之下显得白白壮壮,一团和气。
玄空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这才发现平日里挑水的小和尚通悟正带着一名精神奕奕的年轻人立在旁边,似乎等候多时。通悟面容方正,雀斑数粒,是极平凡的长相,而他身材干瘪,身姿瘦弱,全靠一件僧袍兜着,那形容,仿佛少林寺克扣吃食一般。见他醒来,通悟作势要上前一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避开脚下的白菜苗,凑到玄空跟前道:“师叔。”
玄空瞥他一眼,将耳中的棉花塞掏出来,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通悟答曰:“回师叔,这位施主是少林新来的弟子,即日将皈依佛门拜入般若堂,恳请师叔为他行剃度之礼。”
玄空上下打量那个年轻人一番,见他长相憨厚,面容洁净,身着粗布长衫,手足无措地杵在那里,仿若菜地中放哨的稻cǎo人般,看起来不太灵光。玄空眼中显出鄙夷之色,不满道:“当真罗汉堂门槛筑得太高,什么人都往我般若堂塞。”
年轻人听罢略显惊慌,扑通一声跪在玄空面前,满脸诚恳的模样:“在下仰慕般若堂威名已久,一心想要拜入师尊门下,今后降妖除魔,普度众生,还请尊座收下弟子!”说罢,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但因没避开跟前的菜地,一颗白菜苗活生生被他磕倒。
“哎哎!”玄空看着他铁头之下已然被磕扁的小白菜,心中怒火陡生,“你居然磕死了我的胖胖!不收!哪凉快哪呆着去!”
年轻人挠挠头,对一颗白菜名叫“胖胖”之事显得十分困惑。
“师叔……”通悟在他耳边轻声道,“此人是接引使推来的。”
“接引使?”玄空面色一滞,思索片刻后,作心高气傲之态:“收下你也非不可,你先回答贫僧几个问题。”
年轻人点头如捣蒜:“尊座请问。”
“你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玄空换了个姿势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弟子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年轻人不假思索道。
“若诸佛不见,得失两亡?”
“便千花度尽,万法皆舍。”
“竟是奇人?”玄空从藤椅上爬起来,面上隐隐闪过惊讶之色,他摆摆手,吩咐通悟道:“去拿戒刀吧。”
“三千蓬丝归尘土,一朝青灯抱法源。从此,你的法号便作通凡。”戒刀过处,青丝尽落,显露出新弟子圆润的青白脑勺来,玄空双手合十,正颜厉色道,“阿.弥.陀.佛,一入佛门,四大皆空,从此三皈五戒,众善奉行,若有违背之举,一律严惩。”
“通凡谨记,在此拜谢师恩。”说罢,又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玄空端详他两眼,心中赞道:果然,还是剃了光头利落,这会儿看起来倒像刚从土里挖出的地瓜,又白又顺眼。玄空挥挥袖子,吩咐通悟道:“你且带着通凡师弟前往罗汉堂领两件僧袍,然后,传授他些拳棍之术吧。”
“弟子明白。”通悟向着通凡作了一揖,客气道,“师弟,请随我来。”
“叮叮叮……”后山再次传来凿壁之声。
“且慢。”玄空拿食指堵了堵耳朵,心乱如麻,“这修缮塔林之事持续多日,何时才能消停?”
“回师叔,此次被毁坏的佛塔占据大半,工匠们虽夜以继日奋力劳作,眼下却还有七八座未完成。”
“吵死个人了。”玄空埋怨道,挥挥手,“你们去吧。”
“奇怪,我怎么没有听见修缮之声……”新弟子随着通悟越走越远。
半月前,一场暴雨突袭少室山,那些年老失修的佛塔遭到损坏,住持担心历代高僧不得安息,特地让戒律院请了工匠紧急修缮,导致少室山吵闹如斯,玄空的双耳也因此不得清净。
玄空看了看被磕扁的胖胖,俯下身分外心疼地将它从土里扶起来,又冲旁边的另一颗小白菜道:“看笑话呢?上次你被踩趴下也是这么给扶起来的,破毛毛……”说着又气鼓鼓地念道,“若非输接引使一盘棋,我可不乐意收他!”
这时,墙外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玄空师叔又在和他那一地菜苗说话,莫不是魔怔了?之前听大家说他胸无大志,成日里只会睡觉种菜逗鸟儿,空有个首座名衔,看来并非没有道理。”
“嘘,你不要命啦?师叔的耳朵极灵,若被他听到,逃不了一顿好打!”另一名弟子谨慎道。
“是么,我听说他有九不象谛听之称,能听清方圆好几里的呼噜声,果真如此?”
“那可不,他脾气臭得很,没事莫要嚼他舌根……”
玄空脸一黑,给“胖胖”浇水的葫芦戛然而止,他捡起一枚泥团便信手向墙外砸去。
“哎哟!谁呀……”片刻后,墙外传来一声惨叫。
这日,天刚亮,玄空便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听出是通凡的脚步声,懒得搭理,摸出棉花球堵住耳朵后翻了个身继续睡。一直到日上三竿,被他收养在禅房的鸲鹆躁动不安,骂骂咧咧地喊着:“九不象!九不象!饿了!”
“目无尊长的小东西!”玄空从榻上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无奈道,“让你养好伤就赶紧回家,怎还赖在贫僧这里?” 鸲鹆歪着脑袋打量他片刻,圆滚滚的小眼珠里一派伶俐之色,它从窗牗上跳下来,轻盈地落在玄空肩头:“饿了,饿了!”
“阿 弥 陀 佛,”玄空挠了挠他漆黑的羽毛,乐呵呵道,“还好我佛慈悲,既度迷途之人,也度迷途的小鸟儿,这顿吃过,便回家罢。”
“阿 弥 陀 佛……”鸲鹆砸吧嘴,学舌道。
玄空在布袋里掏了掏,才发现给鸲鹆准备的果实早已被偷吃殆尽,遂无奈地推开门欲前往斋堂寻觅些残羹,却见通凡正于院中扎着马步挥着拳,额上热汗涔涔,分外刻苦的模样。
“通凡,你在此作甚?”玄空问道。
“师父,弟子已经领悟了师兄传授的提水功和铁臂功,还请师父再赐弟子一些高深的功法!”通凡迎上来,腼腆道。
“哟,进步不小。”玄空瞪他一眼,将墙角落的扫帚扔给他,“去把院子里的落叶扫了,当年你祖师爷便是通过扫地领悟出所向披靡的铁扫帚功。”
“好嘞!”通凡乐呵呵地接过扫帚,装模作样地专研起来。
年轻人真好糊弄,玄空心道。但还没等他跨进斋堂之门,又见通凡紧追过来,气馁道:“师父,地扫完了,可弟子未能领会出铁扫帚功。”
玄空瞥他一眼:“不急,近日是多雨时节,你且将后院那堆柴劈了,想必能有所领悟。”
“劈柴?”通凡思索片刻,“师父是想传授弟子的刀斧之法?弟子这就去!”
玄空瞧一眼通凡远去的背影,不由觉得郁闷,又想起输掉的那盘棋,心中越发不快,便循着小径一路前往自己的菜园,随后躺在藤椅上晒太阳。他一边琢磨着如何将那盘棋反败为胜,一边以手绘图,凌空走棋。此景又被寻来的通凡撞见,苦苦哀求玄空传授他对弈之道。玄空颇为头痛,想着法子要将他打发了:“黑白用入玄,万物皆成局,你可明白?”
“弟子愚钝,不太明白。”
“谋局者,万物皆为我所用,万物皆不为我所有。你未能参透禅关,自是不明白。”玄空捻着手中的佛珠,笑道,“你看,我这菜园子参差纵横自成吴图,而菜苗点缀其间,一如棋子,这下明白了吗?”
“好像明白了。”通凡恍然大悟。
玄空笑容一敛,语气刻薄:“明白了还不快去挑水浇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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